從來沒有人看見上帝,只有在父懷裡的獨生子將他表明出來。

2016年6月14日星期二

人生的意義——讀黑塞《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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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評論家都說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其實是一部作者的自傳,那時候他剛剛經歷第二次婚姻失敗,內心有許多掙扎和矛盾,他的心理醫生是榮格的弟子,因此許多人都用榮格的心理學去分析這部作品,當中許多角色都是作者的心或自性,而情節則是象徵了多方面的矛盾。例如主角馴狼又被狼所馴,象徵了自己內心的交戰,又例如擊殺汽車其實象徵他的反戰意識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因為工業的發達既使德國興旺亦把它推向戰爭,而汽車正正代表工業。

《荒原狼》主人公哈里.哈勒爾是一名倨傲不群的作家,他認為自己是一頭兼具人性和狼性的荒原狼。《荒原狼》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出版者序,透過哈里房東姪子的角度出發描寫荒原狼的外表、生活、性格、給人的印象等等;第二部分是自傳中出現的論文《論荒原狼——為狂人而作》,論述荒原狼的本質與特性;第三部分是荒原狼的自述,用第一人稱描寫他的經歷。《荒原狼》採用意識流和象徵手法,呈現許多對人生深沉的思考,是一部傑出的作品。

人生意義的得失循環

荒原狼哈里‧哈勒爾在遇上赫爾米娜之前,過的都是一片灰灰沉沉的生活,他是一名獨居作家,社交生活欠缺,肉欲的貧乏使心靈空虛,人生沒有意義的念頭使他經常幻想拿起剃鬚刀自殺,直至他遇上美麗的赫爾米娜,心底燃起朦朧的愛意,才找到生存的意義,他願意聽從赫爾米娜的任何命令,願意為她學習他從未涉足的舞蹈,但赫爾米娜拒絕他的愛意,並預言哈里有一天會殺死她。赫爾米娜介紹吹薩克斯管的帕勃羅給哈里認識,哈里對他並沒有好感。赫爾米娜又把瑪麗亞送給哈里,讓哈里得到肉欲的快感,但瑪麗亞又愛着帕勃羅,四人的複雜感情關係讓哈里無所適從。哈里對於人生的意義,由黯淡轉為希望,由希望轉為頹唐,受着各種衝擊的他,走進了魔劇院並產生幻覺,在幻覺中,他殺死了赫爾米娜,最後,他被判處終身不死的懲罰。

人生的意義就是虛空,「我在閱讀哈勒爾的自傳時,時常想起這一段話。哈勒爾就是那種正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的人,他們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無辜,他們的命運就是懷疑人生,把人生是否還有意義這個問題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數加以體驗」(《荒原狼》出版者序)。人生的意義是我們常常思考的問題,但智力有限的我們永遠得不到答案。意義應該是自己賦予的,假若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滿足快樂,他可能認為他的人生意義是專注於某一項專業,或維繫一個家庭,或享受現有的快樂,我們從不會聽見他們怨天尤人,簡而言之,一個人過得快樂,並且能享受的話,正面的生活會給他正面的想法,而負面的想法,亦即人生沒有意義云云,往往出於一些憂鬱者之口,像荒原狼這樣的人亦然,他的生活過得並不滿足,因此他滿腦子都是負面的想法。

《荒原狼》的前半部透過大量的意識流內心獨白,着力刻畫哈里是一個孤獨、找不到人生意義的人,而後半部開始才有情節,這時期他開始求變,令自己的人生過得有意義一點,只是現實無法改變的是,哈里擁有強烈的佔有欲,他無法完完全全地佔有任何一個女孩,這讓他掙扎和痛苦,他沒法享受這樣的愛情,輾轉反側之下,在故事的後期他走進魔劇院並產生種種幻覺,整個人脫離了現實。從結構上看,前期的內心獨白給讀者樹立一個複雜的印象,為後面的情節構築一個理所當然的原由。

嚴肅藝術與流行藝術的碰撞

《荒原狼》提及一個議題,我覺得挺有趣,那是屬於哈里和帕勃羅之間的爭議,關於嚴肅藝術和流行藝術的對立。有一次他們談及對音樂的看法,帕勃羅認為好的音樂在於演奏者能夠投入演奏,能夠專注演奏,盡可能地演奏得好,能帶給觀眾快樂的音樂就是好音樂,而嚴肅藝術是比較難令人快樂的。哈里則認為,音樂除了能夠刺激感官以外,還能給人一種精神享受,這種精神享受,能夠使人在任何時刻想起音樂的一個片段,並在腦中播放,令人回味,這才是藝術。帕勃羅則反駁,流行音樂亦能給人精神的享受,許多人都會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想起流行音樂的某些片段。但是,哈里仍然認為,流行音樂是無法和嚴肅的音樂相提並論的。在我看來,嚴肅藝術和流行藝術的碰撞是一個永恆的問題,從來不會有一個答案或一個標準量度它們的高低,兩者都會被屬於那個時代的人記起而且重視,它們各有價值。要說他們的分別,除了說流行藝術的娛樂性較強,較能刺激受眾以外,我認為它們的意義還是有分別的。流行藝術之所以稱為流行藝術,就是因為它們有流行於某一個時代的價值,但當這一個時代過去了,有一些流行藝術或許可以保存下來,但更多的是淘汰掉了,它們只屬於一個時代,當時代過去的時候它們就跟着時代的巨輪湮沒了,相對於嚴肅藝術,流行藝術的壽命往往較短,而嚴肅藝術所探討的議題,往往能夠擺脫時代的束縛,使它們緊握永恆的指爪,它們探討的問題,關於人性、精神、人生等等,往往適用於任何一個時代,所以它們的壽命都很長,這或許涉及的是藝術的本質而非藝術的分類,我的看法也只是個梗概而已。因此,嚴肅文學的受眾往往較流行文學的少,自古以來,嚴肅藝術亦只掌握於貴族手中,雖然如此,我們亦不可說流行文學的地位較低,因為它們亦有它們屬於該時代的價值,我們是不應該輕視流行藝術的。

不朽者與空虛的拉扯關係


在一九四一年《荒原狼》瑞士版的後記中,黑塞寫道:「荒原狼的故事寫的雖然是疾病和危機,但是它描寫的並不是毀滅,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機,恰恰相反,它描寫的是治療。」沒錯,小說的氣氛雖然走向消極、黑暗,但支持着荒原狼的,是對不朽的追求,哈里不斷提及不朽者如莫札特等等,這對他來說其實是心裏的一盞明燈,亦是使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假使他沒有對不朽的追求,或許他早就自殺了。當時的人,對自己的命運無從掌握,時局初孕,去留無從,因此只能崇拜時代的偶像,為空虛的心靈暫時解渴,但只有不朽者才是他們的安息港,才能使他們得到安全感,人們必須具有永恆價值的信仰去代替時代的偶像,這一點他們並不知道,而哈里只知道要追求不朽,執着地相信不朽者與一般人是有分別的,因此他受着各種衝擊時仍然堅信這一點,相信人類應該追求神聖的,高尚的,美好的精神,但是因他自己的能力所限,他無法成為不朽者,追求不朽的失敗造成種種的虛空,形成一個循環,為擺脫虛空而追求不朽,為追求不朽而得着虛空,實在可悲,或許這是那一個時代的人的通病,或許追求不朽才是當時的藥方,但我認為,不朽是不用追求的,我們追求的應該是卓越,成為卓越的人,不朽自然倒屣相迎,緊隨你的背影而來,因此也無謂給自己添加太多的壓力。但對於處身一個這樣虛無的時代的人來說,不朽或許是一個目標,讓他們生存下去,尋着意義的一盞照明燈,這雖然不可以改變整個社會的風氣,但至少能夠讓人潔身自愛。

在象徵中的無限書寫空間

筆者認為《荒原狼》有它的精彩之處,出色的思考寬度展現了德國文學的特色。《荒原狼》成書於一九二八年,當時德國由威瑪共和國統治,是一個藝術爆炸的年代。《荒原狼》的意識流獨白亦呈現出一種深度的精神世界,承繼了德國文學在這一方面的傳統。同時,我亦認識到,小說亦可脫離於情節,在象徵之中有一種無限的書寫空間。黑塞能夠於一九四六年取得諾貝爾文學獎,實在實至名歸。

2014年4月29日上海
2016年3月7日刊於《明報》明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