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看見上帝,只有在父懷裡的獨生子將他表明出來。

2020年8月31日星期一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

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纖穠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沈著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洗煉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雲連風。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禦之以終。

綺麗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含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沈浮。如滿綠酒,花時反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豪放
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虛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後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

精神
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碧山人來,清酒深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縝密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開,清露未晞。要路愈遠,幽行為遲。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猶春於綠,明月雪時。

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築室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屟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委曲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翺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

實境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悲慨
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形容
絕佇靈素,少回清真。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雲變態,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

超詣
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契,終與俗違。亂山喬木,碧苔芳暉。誦之思之,其聲愈希。

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雲。高人畫中,令色氤氳。禦風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曠達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流動
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夫豈可道,假體如愚。荒荒坤軸,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2020年8月20日星期四

女兒當自強,苦難中的微笑──讀王安憶《姊妹行》

《姊妹行》說的是女主角分田出外闖蕩的故事。在故事的開頭,她只是一個甚麼都不懂的閨女,帶著比她小兩年的姑娘──水,到徐州找分田的未婚夫。誰知二人在旅途上被人拐帶了,與水失散了的分田,被賣到一個叫留三的窩囊男人家中當媳婦,人生自此起了極大改變。過了三個月,分田找機會逃了出來,而且仍然保持著處子之身。但她的未婚夫不要她了。分田找了婦聯幫忙,試圖挽回這段關係,仍是無功而還。分田覺得一個女子還是要靠自己,把心一橫,借了父母的錢,千方百計把同樣被拐賣的水救出來,到上海去闖一片天地。 

分田是被拐賣的,她是受害者,她沒有做錯事,但為什麼她向未婚夫交代這件事時顯得捉襟見肘?就是害怕未婚夫退婚,自己的生活將失去依靠。為什麼匪徒只會拐賣女人作媳婦,而沒有人拐賣男人作相公呢?因為社會認為女性依從男性,才有這回事。 

結果分田的婚事告吹了。男人不會要一位曾經被拐賣然後當上了別人媳婦的女人作妻子。不論她是否仍保持著處子之身。即使保持了,男方也不會相信。展開一段婚姻的權力在男方手上,男方的地位較高,女方只能不斷旁敲側擊挽回關係。 

分田後來找了婦聯幫忙,試圖挽回這段關係,男方的言辭反而說服了婦聯,但是,我們不要忘記,被拐賣的是分田,受害的是分田,沒有犯錯的也是分田,為什麼分田在跑往徐州見她的未婚夫途中,因為一場意外,她的終身幸福亦就此告吹呢?男方的絕情更顯得女方處於下風,甚至令人質疑,男方對分田的愛到底有多深? 

可惜的是,分田還不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還要等未婚夫來探家,且深信他一定會來。女性並沒有意識到地位低下是問題,整個社會都認同這個實況。分田如果失去了她的對象,便甚麼都沒有了。她沒有做錯事,卻要接受懲罰,實在太殘忍了。最後男方說明是不會來了,她真的失去男方了,她才懂得振作。 

小說中的女性,經歷苦難,失去一切,便開始成長,微笑著迎接一切的光臨。她開始明白女人也要靠自己,不用依靠男人,變得堅強起來。她打定主意,要拯救不知所蹤的水,她的眼神告訴我們,她毫不屈服。 

旅途上,她不介意坐在花生和化肥上面,她不再是嬌生慣養的閨女了。她變得老練,變得冷靜,有部署,敢於獨個兒面對陌生的環境,與敵人僵持。她回想當日被拐賣的路線,想到途中的「霞姐飯店」,更確定店主霞姐一定知道事情的端倪,一定知道水被賣到甚麼地方。分田的勇敢使她能夠獨個兒面對強敵霞姐,她有勇有謀,不揭露自己的底牌,裝模作樣,令霞姐害怕。分田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更訛稱自己已在婦聯和公安處掛了號,隨時都能聯絡得上。好幾次她差點相信了霞姐的說話,差點把自己的底牌給揭出來,但幸好她忍得住。 

最後,霞姐敗了,分田得到了水的地址,並把水救出來,讓她重拾自由,不用再過著奴隸般的生活。 

女性如果要取得勝利,還是要靠自己。在挽救水的一事上,分田靠的就是自己,沒有人幫助她,甚至說在公安和婦聯掛的號,其實都是假的。她靠的就是自己的智慧和膽識。最後,她們微笑著決定到上海去闖一片天地,充分體現出女兒當自強的精神。在這個以苦難為主題的故事中,我們看得見主角的堅強和笑容。面對絕境,我們仍要保持微笑。

2014年1月3日
2016年1月2日改
2016年春刊於神託會《My Gene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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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如果要取得勝利,得靠自己。故事中,分田和水在出遠門時被拐帶,然後被賣到落後地區的農戶裡當媳婦,過著禁閉的日子。分田憑著聰明才智逃了出來,水卻不知所蹤。因為這段經歷,她被未婚夫拋棄了,我們都以為她很可憐卻不盡如是。她鼓起勇氣挽救水,她依靠自己,沒有任何人幫助過她,即便在公安及婦聯掛的號也是假的,事成,她們決定到上海去闖。安憶老師的小說寫的就是女兒當自強,女人是不用依靠男人的,誰也不能指控女性是弱勢社群,因為這只是傳統觀念的幻象而已,而《天香》寫的也是這樣。

2020年1月15日星期三

幽默的淒涼——漫談卡爾維諾小說情節的推動力,以〈糕點店的盜竊案〉、〈黑羊〉為例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1923年—1985年)的短篇小說〈榚點店的盜竊案〉寫了一個故事,故事發生於戰爭中的意大利,德里托、傑蘇班比諾和沃拉沃拉三位賊人結夥盜竊。德里托是頭目。傑蘇班比諾身材矮壯,擅於從窗戶爬進店內,給大家開門。沃拉沃拉是西西里人,每次偷竊,穿著都講究,他主要負責看風,那是他討厭的工作。

傑蘇班比諾爬進店內,赫然發現四處瀰漫糕點的香味,他按捺不住,瘋狂地吃著糕點,忘記為德里托開門。德里托不耐煩,連番叩門,傑蘇班比諾才醒過來,打開了門。德里托發現店中保險櫃的錢不多,當然他是一邊吃著甜點,一邊偷竊。傑蘇班比諾完全失控,只顧吃蛋糕,非常害怕終有一刻要離開糕點店,無法飽餐一頓,要知道當時的意大利十分貧窮,他們已許久沒嚐過糕餅的滋味了。沃拉沃拉不想看風,常走近來問可不可以與傑蘇班比諾調換位置。傑蘇班比諾當然不願意,德里托拔槍恐嚇沃拉沃拉,讓他回到自己的崗位。最後巡警來了,德里托和沃拉沃拉落荒而逃,傑蘇班比諾希望帶一些糕餅給女友瑪麗,來不及逃跑,只好躲起來。

沒想到幾分鐘後,警員都瘋狂地吃起甜點,傑蘇班比諾不甘後人,也搶著吃點心,吃著吃著才發現自己應該要逃跑。他回到家,與瑪麗躺在床上,一起吃著懷中那從糕點店帶回來的什錦糕餅,吃得一點也不剩。

極端貧窮點燃慾望


〈糕點店的盜竊案〉的主題是慾望。德里托等人爆竊糕點店時,店內瀰漫著芳甜氣味,到處都是美味的糕餅,他們忍不住嚐嚐糕點的滋味,被食慾干擾了「做正經事情」。警察亦同樣,他們來到糕點店,打算捕捉嫌疑犯時,看見了糕點,忍不住狼吞虎嚥,還想編一個謊言:只是有猴子在店內搗亂而已。這等於小孩子做功課或溫習時,總按捺不住想看電視或玩樂的慾望,當家長發現他們沒有溫習,他們總有各種的解釋,掩飾自己的所作所為。慾望干擾人的行為,情況十分普遍。

小說寫的主要是食慾,故事人物的食慾何以如此氾濫、不可自控呢?小說的中譯本有以下的文字:

「他已經有許多年,或許從戰爭爆發以前,就沒有嚐到這些應當吃到的美味點心了,這一回若不嚐到甜點心,他肯定是不會甘休的,他跳進屋裡,裡面漆黑一團,他一腳踩上了一部電話機,一把掃帚插進褲筒裡,然後又倒在地上。甜食的味道愈來愈濃,但他仍然弄不清楚是從哪裡散發出來的。」

從這段文字可以知道,意大利正參與戰爭,國家資源都放在戰爭上,人民生活困苦,他們極度貧窮。糕點本是平常物,但在戰時,人們窮得沒有金錢買下它們,才會有「或許從戰爭爆發以前,就沒有嚐到這些應當吃到的美味點心」的情況。久未嚐到點心,久未吃過美食,久未飽腹,食慾在久旱之下,於糕點店的香甜氛圍中一下子引爆起來,盜賊忍不住一邊偷竊,一邊大快朵頤。原來點燃慾望的,正是極端的貧窮,貧窮使他們的食慾長期空乏,久未得到滿足,一旦他們發現能在糕點店內偷吃,能夠滿足慾望時,情況便一發不可收拾。

另有一段文字,暗示當時的社會十分貧窮:

「德里托此時發現保險櫃裡只有幾千里拉,不由得罵了起來。」

德里托爆竊的第一個保險櫃,只有幾千里拉的錢,金額十分之小。這一情節可能在暗示糕點店的生意額很低,所以店內的錢才會這麼少。當時的人民極度貧窮,沒有太多餘錢購買糕點這些非主要糧食,糕點店的生意才這麼差。而小說的開頭曾這樣寫道:

「今夜他們要在兩個地方行竊,所以行動要迅速,以免天亮的時候被人發現。『我們走吧!』德里托說。『上哪裡?』另外兩人問道。『走吧!』德里托這個人對於他想要行竊的目標從來守口如瓶。像乾涸的河流一樣空蕩蕩的大街上,他們三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快步向前走去。」

盜賊的頭目德里托決定要到糕點店行竊,但他沒有跟另外兩人說清楚要到哪兒去。意大利人民生活困苦,德里托猜想大家或許沒有餘錢光顧糕點店,糕點店的生意額應該不高,店內可被竊取的金錢大概不多。但他為什麼仍要決定去糕點店呢?接下來,小說這樣寫:

「『德里托,你說這回油水大嗎?』傑蘇斑比諾問道。
『如果乾的話……』德里托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們在街上拐彎抹角,只有德里托一人清楚要去什麼地方。」

傑蘇班比諾問德里托:「這回油水大嗎?」德里托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乾的話……」這一段說明了德里托知道糕點店內的錢大概不多,油水不大,可能很乾。他說「如果乾的話……」那就會怎樣呢?當然是大快朵頤,滿足食慾,這也是他挑選糕點店的原因。可見,慾望老早已干擾了人物行事,因為財富慾、食慾,德里托才會帶傑蘇班比諾和沃拉沃拉爆竊糕點店。

另外,他們原打算今夜「要在兩個地方行竊」,最後卻只去了糕點店一處地方,因為吃糕點耽擱了他們太多的時間,可見食慾阻止了他們達成目標,慾望對人的影響十分深遠。

面對慾望,各人反應不同,這個小說花了很多篇幅描寫傑蘇班比諾,他的行為、心理代表了普通人面對慾望時的反應,以下是一些例子:

「把腦袋探了進去,這時他嗅到一股氣味,他使勁吸了幾口氣,頓時一種糕點的特殊甜香鑽進了他的鼻孔。此時此刻,他體驗到一種極端的衝動,這比他每回渴求儘快、盡多獲得贓物的慾望還要強烈得多。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抓心撓肝的急切感。」

段中有許多關鍵詞,一針見血地道出傑蘇班比諾及普通人面對慾望時的反應,諸如:「極端的衝動」、「抓心撓肝」、「急切」等等,許多人面對慾望時,皆不能自控,而且焦急。

「傑蘇班比諾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驚恐的感覺:他害怕來不及飽餐一頓,在未品嚐所有品種的糕點之前就不得不逃走,惟恐他眼下享有的幸福在他的生活中僅僅持續短暫的瞬間。他看到的糕點越多,他的這種驚恐感就愈加強烈。隨著手電筒的移動而展現的新的儲藏間和新的糕點仿佛都橫擋在他的面前,使他寸步難移。」

這段寫傑蘇班比諾及普通人在慾望面前皆想擁有一切,但害怕在現實中做不到,由「擁有」而生「失去」,他們害怕失去一切,加上現實環境窮困,慾望帶來的滿足忽然變得虛無,令人不安。

「他陷入了狂熱的境界,簡直不知道如何才能滿足自己的慾望,竟然找不出把所有的蛋糕都盡情享用一番的辦法。」

「他真恨不得扒光衣服,赤條條地躺倒在蛋糕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再在上面翻幾個筋頭,永遠也不離開。可惜,再過五分鐘或者十分鐘,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他或許今後一輩子再也不會和糕點有緣分了」

這兩段寫傑蘇班比諾面對慾望時的狂熱及患得患失,這都是一般人的反應。除了這些與「急切」相關的反應外,人的品德也會起反應:

「他自己吃飽了,這使他變得更自私、更刻薄。他惟恐這種甜美的享受被人攪擾。」

自私」、「刻薄」就是品德的反應,都是貶義詞,慾望帶起了人性的陰暗,是為作者深信的真理。這一段的出現,是因為沃拉沃拉要求與傑蘇班比諾互換位置,傑蘇班比諾不願意,他只想留在店內,盡情吃美味點心。沃拉沃拉不下一次提出這個要求,體現了他對慾望的「急切」。傑蘇班比諾接近慾望,沃拉沃拉卻距離慾望很遠,他被安排把風,他不喜歡這工作。從他講究衣著可見,他對參與偷竊的期望很高,卻被安排把風,投閒置散,不是味兒。他代表被強權或阻力扭曲了慾念,不能接近慾望的人,是故他的反應也是扭曲的:

「沃拉沃拉委屈地哭了,傑蘇班比諾此刻心裡起了厭惡他的感覺,順手抄起一盒祝賀生日的蛋糕向沃拉沃拉擲去。沃拉沃拉本來完全來得及閃開,可他非但不願躲避,反而乘勢把臉往前湊去,讓整個蛋糕都糊在自己的臉孔、面頰、頭髮、領帶上。他快活得笑了,轉身跑了出去,忙用舌頭舔著粘在嘴巴四周的蛋糕,舌尖一直舔到鼻子和顴骨。」

傑蘇班比諾向沃拉沃拉投擲蛋糕,沃拉沃拉本可避開,但他選擇被蛋糕擊中,他無視被攻擊的後果,只在乎能享受臉上蛋糕的美味,縱使這種享受是透過委曲、屈服而換來的。為了慾望,他能屈服,扭曲人格尊嚴,十分可憐。

德里托看似最不受慾望干擾,其實不然。其他人都沉浸於糕點之中,連警察也因吃糕點而忘記捉賊,德里托雖然有吃糕點,但他很清醒,仍然記得自己是來偷錢,最後他沒有因美食而耽擱自己的計劃,成功盜取一筆財富,但他真的能擺脫慾望的干擾嗎?且看看這一段:

「德里托終於撬開了貴重的櫃子,開始往口袋裡裝鈔票,他的手指沾上了果醬,黏黏糊糊,他氣得直罵娘。」

德里托終於找到了大量的鈔票,他因手指沾上了果醬,把鈔票裝進口袋時感覺不舒服而「氣得直罵娘」,這一段蘊含了豐富的意象,「鈔票」象徵財富慾,「果醬」象徵食慾,「氣得直罵娘」象徵失控。德里托之所以沒有被食慾干擾,原來是因為他被更大的慾望支配著,他面對財富慾時,完全失控。作者似在暗示一個人若沒有因為慾望而走歪,可能是因為他被更大的慾望操控著,所有人也難逃慾望的股掌。

卡爾維諾對慾望的觀感應是負面的,以下是他描寫慾望的情節,普遍把慾望寫得很醜陋:

「他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去給德里托開門。突然,他的手縮了回來,心裡感到一陣噁心,他覺得手指觸摸到一個又柔軟又黏糊的東西,很像是個海生動物。他的手停頓在半空中,手上滑溜溜又濕乎乎的,就像碰到麻風病人糜爛的肉體,滑膩得令人心裡發麻。他覺得手指間好像還夾住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像是瘤子,可能還是毒瘤。」

「似乎這些糕點是窮凶極惡的頑敵,是離奇古怪的妖魔,把他團團包圍了,他正同它們進行著激烈的搏鬥廝殺」

「他對甜點心已經感到有點膩煩了,胃裡的酸水開始往上翻騰,而且伴隨著要嘔吐的感覺。他恍惚覺得,那些油炸煎餅化成了海綿塊,雞蛋餅變成了滅繩紙。他眼前展現的全是一具具糕點做就的屍體,在殮屍布上腐爛著,或是在他的胃裡溶化成混濁的漿糊。但他還是不甘心也無法就此甘休。」

原本美味的蛋糕,為了象徵慾望,在卡爾維諾的筆下成了:「海生動物」、「麻風病人糜爛的肉體」、「毒瘤」、「頑敵」、「妖魔」、「滅繩紙」、「屍體」等醜惡的事物,書中人物亦意識到這種醜惡,但仍陷於慾望的深淵,不能自拔,更突顯了慾望對人的操控與干擾。

推動情節毫不費力


這篇小說更值得一談的是它的情節推動力。讀〈糕點店的盜竊案〉時,只覺情節自然流轉,生動有趣,毫不費力,全無斧鑿痕跡。有些小說,你會看到作者花了很大的力氣推動情節,〈糕點店的盜竊案〉不屬這一類的小說,它的情節本身已具有很強的推動力,筆者認為這是基於兩大原因:一、讓人物的需要互相矛盾;二、發掘情節發生的原因。

〈糕點店的盜竊案〉中,人物各自有什麼需要呢?德里托的需要是偷錢,傑蘇班比諾的需要是吃糕點,「吃糕點」會阻礙「偷錢」,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的情節描寫偷錢的過程被食慾耽誤,包括傑蘇班比諾只顧著吃,忘記為德里托開門;傑蘇班比諾為德里托照明,他以糕點築成燈罩,空出雙手,不用拿電筒,讓他可以盡情地吃美食;傑蘇班比諾請求德里托讓他留在糕點店久一點等等。

沃拉沃拉的需要是不再看風,他因為不想看風,屢次找店內的人,要求互換位置。他的需要與傑蘇班比諾吃糕點的需要矛盾,所以傑蘇班比諾拒絕調位,如果傑蘇班比諾看風,便不能吃糕點了。若沒有人看風,德里托偷錢的需要將受影響,他們可能被巡警一網打盡,所以德里托拔槍恐嚇沃拉沃拉,讓他回去看風。人物之間的需要互相矛盾,能推動情節,於此可見一斑。

既然讓沃拉沃拉看風,那麼巡警必須出現,否則作者安排看風的情節便毫無用處。文首德里托命令沃拉沃拉看風,其實已埋下了伏線,預示了警察來到,盜賊四散的結局,如果真的這樣寫,便無出人意表之效,所以作者故意安排傑蘇班比諾跑不掉,與警察一起瘋狂地吃糕餅,讓讀者感到新鮮有趣。情節的發生,需要有原因,有原因的話,情節便能自然流動。

另外,為什麼要安排這三位角色不斷吃甜食呢?這些情節發生的原因是什麼呢?就是要反映當時的貧窮,反映人民的飢餓,反映慾望對人的干擾,這些都已在上一節「極端貧窮點燃慾望」中分析了,其實都是情節要發生的背後原因,使傑蘇班比諾那些誇張的食慾富於意義,變得合理。無論賊人,還是警察,都「不務正業」,只顧飽腹,全皆因此。

我們可以用同一套理論分析卡爾維諾的另一篇小說〈黑羊〉。〈黑羊〉講述一個國家,裡面人人是賊,每一晚,每人都會離家外出偷東西,家中亦會失竊,此地沒有富人,沒有貧者,十分平衡。一天,一個誠實人住了進去,晚上,他留在家中讀小說,沒有外出偷竊。賊人無法進入他的家偷竊,意味著有一家人變窮了。有人勸誠實人入鄉隨俗。誠實人基於好心,不想別人因自己強留在家而變窮,便在晚上外出,但不偷竊,一星期後,他已被人偷盡一切,窮得什麼也沒有。誠實人不偷竊,意味著有人沒有被偷,他們開始變得富有,到誠實人家去偷東西者,發現室內空空如也,沒有東西可偷,他們便變得貧窮。

有錢的人不想偷東西了,晚上外出只散步,不偷竊,但發覺這樣下去不行,自己會愈來愈窮,於是便僱人替他偷東西,替他看守財富,也成立了警察局和監獄。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諷刺的是,小說題為〈黑羊〉,意謂害群之馬。充當害群之馬的,竟是誠實人這樣品格高尚的人,為善竟帶來了禍患。

小說中,誠實人需要保持品格和原則,國民需要偷東西,「品格」和「偷東西」是矛盾的,才能構成以上情節,推進下去,誠實人堅持不偷東西,破壞了當地的平衡,導致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再發展下去,富人聘請窮人偷竊,以維持富有。另外,情節的發生亦深具原因,為了反映現實中財富的流動,以及貧富懸殊的社會。富人成立警察局和監獄,是利用道德觀打撃對自己不利的人,而富人本來不具道德,「他們個個都還是賊」,是偽善者。情節出現的原因,就是為了表現這些信息。此國人性具惡,誠實人的道德面對人性真實的一面,顯得軟弱無力,最後,他餓死了,還不止,落得「黑羊」,亦即害群之馬的污名,只因他破壞了當地的平衡。

2019年6月27日香港浸會大學
2019年7月27日刊於《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