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加拿大一個男嬰在接受割包皮手術時，陽具被嚴重燒傷，無法復原。焦急的父母向性學家曼尼博士求助。曼尼博士建議把受傷的男嬰當作女孩撫養，並為嬰兒施行初步變性手術，其後又提供激素。曼尼博士就此寫了不少學術論文，報告說他成功為嬰兒培養出女性性別認同，嬰孩長大後安於自己的女性身份，證明了他的『性別後天培養論』是正確無誤的。
但在1997年，一些學者揭發曼尼博士未有如實報告真相。被當作女孩撫養的布蘭達一直抗拒自己的女性身份。『她』13歲時拒絕再接受曼尼博士的治療，15歲時父母終於把真相相告。布蘭達毫不猶疑地放棄經過多年培養出來的女性身份，按照自己內心的選擇，重新過著男性的生活。但他一直活得不快樂，終於2004年5月5日自殺身亡。」
「我實在不喜歡現在的我。」
「我也是。從前的我是多麼無拘無束。」
「從前的我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雖然現在的我銀光閃閃，很多很多人喜歡我，我又可以因為盛載你而有一點貢獻，嗯，有質素，又有價值，其實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嘛，那個躲在岩石下的我，那個不知道天空的顏色、不知道空氣的清新的我，連甚麼是美好也不知道。但是，正因為不知道美好是甚麼，才會覺得當下是最好的。不知道美好的高度，便不需費力抬頭看那遙不可及的境界。」
「你從前躲在岩石下？」
「對，那個從不抬頭的我，在岩石裡默默垂頭睡著，以為那兒是我永遠的溫床，直至有人鑿開岩石，把原本那笨頭笨腦的我取出來，拿到實驗室去提煉，才成為現在這個閃閃生輝的我。人們從沒有考慮外物的意願，便把它塑造成他們預設的形狀，即使我變得他們所認為的最為美好，人又不是我的主人，我為什麼要屈服於由他們的想像所搭起的囚牢中？」
「可是我們沒有能力反抗啊。我從前是大海的一部分，活動的範圍基乎沒有邊界，可是被人類改造後，只能屈身於你的身體之內。雖然人類把我塑造得比本我更受人愛戴，使我的內涵更有味道，可我還是喜歡在大海飄遊的感覺。」
「甚麼是大海？」
「大海嘛，無邊無際，自由自在，是能夠實現夢想的好地方。」
「真的嗎？」鋁罐開始想像，大海到底比自己美好的軀殼再美好至一個怎樣的程度，想著想著不禁沉沒於汽水給予它的一個廣闊的空間。
暗黑的空間忽然被人重重拍擊，鋁罐開始向下滾，直至接觸到光，整個過程就像初生的嬰兒被陰道擠出來似的，嬰兒會哭，而鋁罐身上也滿是水珠。少年拾起鋁罐，男孩比少年更快一步說：「呸！怎麼是大頭，而不是小朱。」眼神帶一點長脖子鳥類獨有的鄙夷，說的是罐上印著的廣告明星。小子搶了少年手上的鋁罐，拉開環子，三個人輪流喝，很快便喝完，縱使汽水是有點嗆。
鋁罐無能為力地送走汽水，它知道汽水之所以成為汽水，擁有最高濃度的二氧化碳，是因為它終有一天要離開空氣所覆蓋的範圍，走進人類的身體裡，命運總是安排我們擁有一項將要徹底失去的東西，就像動物擁有的身軀，人類擁有的智慧，恆星擁有的光和熱，那些東西都將永遠地消失。鋁罐唯有盡力傾斜自己的身子，以最熱烈的姿態讓汽水走得比較快樂，汽水拋下一句：「有機會的話，記得到大海去，再見了朋友。」就完完整整地離開了。鋁罐霎時感到空虛，這不是因為身子裡騰出了許多空間，使它不再堅實，捏一捏就皺，而是因為它再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它儲存汽水的任務已經完結了，它由最為美好的容器淪為一件垃圾，這就是它由礦石變成鋁金屬後一直在擔心的事。此時，少年、男孩、小子三人，正把鋁罐當成足球一樣踢來踢去，鋁罐本來光滑的表面起了許多凹痕，滾動的時候掙扎似地彈起就是它唯一可以做的反抗，小子大叫：「看我的！」凌空把鋁罐不偏不倚地踢進了回收箱。
鋁罐在回收箱的洞口彈了一下，然後跌入回收箱內重歸黑暗，雖然四面都沒有顏色，彷似一個並不存在的空間，但它仍然聽見三名男子在叫囂，證實這仍是地球的某個角落。鋁罐心想：「命運如此玩弄我，要我放棄自己的本質，在我身上塗上鮮艷的顏料示人。我已失去本來的面目，又失去命運給我的價值，我這一件垃圾又能到哪裡去？結果應該會被埋在堆田區裡，等待成為虛無而已。也罷，重歸黑暗正是我的心願。但我實在不甘心，不甘心一生都被人操控。」鋁罐的生命就像一個算盤，沒有人的手指撥動，連最簡單的一加一也永遠算不出來。
鋁罐下面那印著女明星小朱可愛笑容的伙伴，忽然以粗豪的聲線說：「喂！你啊！男人大丈夫幹嘛垂頭喪氣？」
鋁罐說：「我已經淪為廢物了。」
小朱說：「你說甚麼廢物？這兒可是回收箱，我們將會被循環再造，再次獲得重用，我們可像智商二百的三歲小孩一樣，前途無可限量啊！」
鋁罐說：「前途再光明也好，只要人類還需要我們，到最後我們終難免成為廢物。」
小朱說：「你說甚麼廢物？我們的價值可高著呢！你不知道人類投資在回收工業的金錢比大海還要無可限量嗎？即使是廢物，我們也是最昂貴的廢物！你說是不是？你說！你快說！」
鋁罐有點討厭這種自欺欺人的傢伙，尤其討厭那些毫無自信的語氣，這種人就只會拿一些比他差的東西來比較，永遠活在自己想像出來的顛峰之中，一旦跌入比較的深淵，就永遠不會快樂，走起路來也不踏實。鋁罐對小朱的討厭達到極致，但那不過是一堆顏料而已，它的憎恨竟到了恨一個人的程度。鋁罐嘀咕著：「再昂貴的廢物也不能擺脫成為廢物的惡性循環。我已經被迫變成這個樣子了，不變也變了，我也不是我了，要怎麼也好。」
忽然，汽水的聲音暗暗響起：「記得到大海去，那兒無邊無際，自由自在，是能夠實現夢想的好地方。」
鋁罐以為是幻覺，原來真的是汽水在說話，它還有一小部分殘留在鋁罐體內呢。汽水說：「我開始相信，一件物件即使消失，但他的價值長存，哪怕他本來多麼微小。」沒錯，即使飲料如何被吸乾，總有一些殘餘的點滴，沒法子被吸走，在器皿內滾轉。
回收箱的入口有水點灑進來，大概外面在下雨了。一隻手伸進來要抓小朱，汽水說：「時候到了。」小朱抗拒這隻手，把身子一頂，鋁罐就被抓住，它穿過入口，重見光明，仍似初生的嬰兒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天空烏雲密佈，雲流得飛快，雨不大也不少小，打在身上卻帶點勁，空氣帶點潮溼的草青味。老婆婆扔下鋁罐，一腳踏下去，鋁罐不聽話地以被獵者一樣的速度狂奔。天氣惡劣，老婆婆顧不得鋁罐，轉頭又去抓別的寶物，但求儘快裝滿一袋子後回家去，說時遲那時快，小朱已被踏扁了，笑容扭曲得無法辨認。
鋁罐沿著長街一直向下滾，經過了紅色的交通燈、延綿的梯級和深淺不一的水窪。滾動的時候雨水不斷從鋁罐的洞口滲入它的體內，滾得愈遠，雨水注得愈多，汽水被稀釋的時候高呼：「好得很！我很快便回歸大海了！」鋁罐從未見識過，有人面對死亡時竟可以如此興奮。
鋁罐再也聽不見汽水的聲音了，只是，體內的水愈多，滾動的速度便愈快，快感使他滾過樓梯時屢屢躍起。鋁罐一直在想：「大海到底是怎麼樣的呢？真的可以助我實現我的夢想嗎？我的夢想就是，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狂風一直助它向前推進，整個世界彷彿所有人都不是不快樂的，鋁罐由城市滾到馬路，由馬路滾到碼頭，由碼頭滾到大海。它的身子下墜時，還以為又遇上了梯級，然而當墜勢停止時，它發覺自己無法再滾動了，身子飄飄然的，毫不實在，體內完全被水注滿。
它體內的水說：「這兒就是大海了。」
大海原來就是這樣！綠如藍的水流中，魚兒隨著自己的意志，東張西望，上下游移，載浮載沉，每雙眼睛深邃的瞳孔都是靈魂的故鄉，即使是水草，也在愉悅地跳舞。鋁罐正在為自己真的置身大海而思考快樂的意義時，冷不防受到甚麼的撞擊，原來一大群咧著嘴的魚兒自四方八面衝過來撞它、叼它，這瘋狂的舉動使鋁罐身不由己地不規則移動，沒有比這更熱烈的歡迎儀式了。鋁罐很想變成魚兒，依自己的意志移動，決定自己的命運。在魚兒搞清楚鋁罐不是食物時，鋁罐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在海底的泥沙中尋找變成魚兒的線索，它把空置的貝殼蓋在身上，當成鱗和鰭，把離群水草絆在罐末，當成尾巴，它有了魚的形狀，卻還是不能像魚一樣擁有決定命運的能力。上天的安排很是奇妙，鋁罐被一股力量吸住，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轉眼便又回到黑暗之中。
正因為它有了魚的形狀，它才被一條大魚吃掉。
鋁罐只感到世界在天旋地轉，所有東西都被分解然後重組，自己被賦予反應、感覺等等，如果要用一隻顏色來形容這個過程，是絕不可以的，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抽出來形容它，也嫌不夠。
鋁罐張開眼睛，感到自己被一塊薄膜包圍，十分冰冷而且侷促，牠渴望自由，便衝破了它。初生的牠，看清楚水流動的線條，連水中飄浮著的微生物，牠也看清楚了，牠嚐了一口，鮮，牠用腮呼吸，心贓便開始跳動，牠真的變成了一尾魚。
牠高興得向前直衝，實現理想的快感使身上的皮膚急速變色，但牠馬上發現，牠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立刻停下來，原來，每件事物即使再怎麼自由，也有它的局限，牠想，事實不是如此的，待牠長大以後便可以控制自己停下來了。但歲月告訴牠，等待長大的牠要不斷逃避大魚的追殺，曾有一次牠想就此放棄，讓大魚吞掉牠，但牠不想再經歷那個天旋地轉的世界以及重新長大，牠不想步入這個惡性循環而走更多的路，於是牠拼命地逃，直至捕獵者的口再也吞不掉龐大的牠。這時，牠發現，長大了的牠更難控制自己停頓與否，只要水在流動，牠便無法不隨波逐流。變成魚之前，牠還在憂心，一旦夢想實現了，再沒有能夠追尋的目標時，自己不是又再沒有價值了嗎？原來世事並不是這麼簡單的，即使夢想是實現了，但原來還有更多出乎意料的事不受自己控制，牠開始覺得，夢想是一層又一層沒有盡頭的宇宙，即使夢想實現了，還有別的夢想等待著你，我們可以說，夢想是可以跳接的、可以轉移的，在這個沒有止盡的世界中追名逐利，固然快樂，但也令人疲倦。鋁罐開始明白，只要牠存在於世上，牠永遠不能完全自由地控制自己，除非這世界只有牠自己一個。
在牠眼前，是一塊綁著魚鈎的魚餌，它上下擺動的姿態是多麼吸引。鋁罐心想，既然牠的所謂夢想已經實現了，何不做一些有貢獻的事，讓人吃了牠以後得到營養呢？至少這個決定是完完全全地由自己控制，不受任何外物的約束。牠一口咬住了魚餌，魚鈎勾穿牠的唇，四邊的水流一直往後退，牠跳出水面，以最美的姿態等待魚腮永遠枯涸。
小子把今天釣的大魚拿回家，給母親蒸熟了吃。魚鰭上翹，十分新鮮，只是吃下去的時候，有輕微的金屬和可樂的味道，他還以為這是母親特別的烹調方法。整家人都討厭魚，除了他。晚飯完了後，他突然腹痛，四肢不由自主地痙攣，口吐白沫，送往醫院後不治，死因是中了水銀毒。
在趕往醫院的路上，他聽不見救護車的響聲，卻幻見從前許多快樂的片段，包括那次非常有運氣地把鋁罐凌空踢入回收箱的場面。
2013年2月12日
收錄於《且看人文環保》
http://lbms03.cityu.edu.hk/citylit/citylit-2013/2.3.pdf
2013年冬刊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系刊《學文》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